三十岁的勇士

总有一些人没有互相遗忘。

实习编辑王婳2024年03月04日 20时00分

春节期间,我的同事陈静老师回沈阳老家时,偶遇了一位出租车司机,他一路开着免提,跟朋友热烈讨论即将上线的《地下城与勇士手游》(DNF手游):“这你就赶紧预约上,国服嘛,你看好时间,一开服肯定能送好些东西,到时候……”陈老师和司机大哥聊起来——他果然是多年玩家,中途还短暂转战韩服,后来作罢。

后来,我们与司机大哥互加了微信,想约个时间聊聊。几天之后,大哥说,他一整天都有空,随时能聊。我问他,今天不出车呐?他说,嗨,搭伙那哥们开车相亲去了。

大哥名叫靖懿,出生于1994年,沈阳人。他从2008年《地下城与勇士》(DNF)公测开始玩,断断续续玩到2020年,目前基本处于退游状态。我和靖懿通话时,他人在网吧,手上玩的是《QQ三国》。以前在《DNF》里一起刷图的朋友已经很久不上线,他也不太能跟上版本更新的节奏,索性在《QQ三国》里独自搬砖打发时间。

如今,靖懿和他的朋友终于又以新人身份走进《DNF手游》,听见歌兰蒂斯的那一句“勇士,我一直在等你”,他们是否真的能找回15年前的快乐?

远去的青春,最初的“DNF”

2004年的沈阳正在迎来千禧年后最辉煌的时刻:年度GDP达到10年来最高增长水平,市长在北京高举起“最具经济活力城市”的奖杯;铁西区改造大刀阔斧,棚户区消失不见,制造业引资重组,曾经没落的经济脊梁——工业仿佛又重新起航。

也是在这一年,当很多孩子还在黑网吧第一次接触电脑和游戏时,靖懿的父母已经购置了当时价格并不便宜的台式电脑。当然,这也能有效防止才上四年级的靖懿出入黑网吧。这个办法显然行之有效,靖懿迷上的第一款游戏是《三角洲特种部队》,

《DNF》公测时,靖懿受同学影响,也第一时间注册,开玩。那时候,钻进哪一个网游取决于大众口味,聚众打游戏的快乐大于一切,大过游戏本身。也许是记起了小时候呼朋唤友的场景,靖懿突然感慨了一句:“当时很快乐,很快乐。”放学回家,打开电脑,QQ上喊一声,好友纷纷上线开刷。

“这个游戏出来的时候,没什么同类型的东西,挺新颖的。那时候网游类型本身就少,不充点卡的游戏更少,上初中的时候哪有钱充点卡?所以这种可以‘白嫖’的,当然是最好的了。”

事实上,靖懿已经不记得大家是怎么一点点攻关迷惘之塔的,只记得朋友们还在身边,一群人志同道合做一件事情的感觉。他们就是一批典型的“零课”玩家,不花钱买时装,装备纯靠运气,时间也不自由,只能利用课余时间刷图,等级爬得很慢,转职都是一件天大的事情。在初代版本下,每爆出一件满意的装备,心里都涌上一阵新鲜的激动。至于每天玩多久,靖懿嘿嘿一笑:“那就取决于我爹妈啥时候要过来打我了。”

初中毕业,靖懿念了中专,电工专业,还是在沈阳。中专得住校,住宿环境极为凑合,宿舍楼龄30年,一间屋里住8个学生,屋里没有插座,靖懿就放飞自我,索性整天泡在网吧里。说到这段无忧无虑的时光,他神采飞扬:“我是2010年到2013年在上学,在这3年期间,基本上国内所有上线的网游我都玩过,全部体验了一遍,不管是点卡还是免费,我们最多一天能换十几款游戏玩。”

从靖懿考上中专开始,一同玩游戏的“我们”从一群人变成了两个人。初中同学们去往不同的学校,有了不同的生活节奏,靖懿的固定搭子变成了他的中专同学,也就是和靖懿在电话里相约《DNF手游》的那个人。

那时候,每天耗完《DNF》账号的疲劳值,打打PK,两人就像寻宝一样找新游戏,想体验不一样的东西,勉强给他一点类似感觉的是《QQ仙侠传》,氛围有点意思,3D画面和《DNF》的2D横版比起来还有点新鲜。等到网吧里的游戏列表试无可试,他们也没找到第二个游戏像《DNF》那样吸引他们常驻。

“像是兜兜转转之后又回家一样。”靖懿说。家是什么概念呢?对于他这样从公测开始保持着较高活跃度的玩家来说,有人才有家。熟悉的公会,互相帮带转职的大哥与小弟……这些朋友除了团队互拖,也是靖懿极其重要的社交,尤其是他的搭子,线上线下都是肩并肩的伙伴。

2010年版本大更新,双排技能开发,人与人的连接更紧密。他俩都是多角色玩家,兴致高涨的时候一天可以扫2次,其余的号挂着摆摊。两个学生一穷二白,打副本也费劲,升级路上刷副本没少吵架,他失误了,搭子埋怨他操作不行,两个人没配合上,互骂一顿,又重新开始,谁也不会真的生气。“不吵架不就表示没有玩游戏的激情了吗?”

2012年8月,他爆出了第一个粉装“库里欧的传承”

那几天他运气特别好,两天爆了4个粉装,开心极了

现在回忆这些流程,靖懿说,其实每天这样还是挺累的,好玩之处在于有人一起玩,随时可以聊天、切磋。在虚拟的世界里,两个少年一起攻克副本,靠自己的双手和爆率拉扯,乐此不疲,珍贵的从来不是运气和数值,是勇士并不孤身一人。只不过后来,当他意识到这件事时,勇士们都已不再是少年人了。

除了回忆,还有别的吗?

靖懿的第一份工作在山东,海尔公司毗邻青岛的厂区,他觉得环境一般,发展一般,领导苛刻,工作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新的奔头和成就感。一天里唯一开心的事情是下班之后登录《DNF》,学生时代成天都很松弛,上了班之后,放松成了定时定量的奢侈品,只有打开游戏,里边的一切还一如往常,像没什么盼头的生活里唯一温暖的避风港。

他记得,自己是在2013年7月充了500块钱“巨款”,买了件装备。放在以前,他肯定舍不得花钱买,买了之后却没有爆装备的惊喜,反而感到索然无味了:“充完就后悔,感觉没什么意义。”

这500块钱是他15年来在《DNF》里充的唯一一笔钱,倒是在那之前,他卖出去的装备挣了两三千元。真正轮到自己花钱,他觉得没意思了。这时候的《DNF》已经更新到85版本,他的体感是靠时间和操作已经不够了,PK更考验装备,永远有增益更猛、更稀有的装备在别人手上,队伍也不好开,不像以前可以光速满员,满地都是愿意组队的人。“我这人玩游戏讲究一个产出,我投入多少,至少要保本吧,花了1000,得不到感觉值得的增益,也不挣钱,就没有以前那么高的乐趣。”他和搭子的游戏体验从一腔热血的冒险,逐渐变成下班后的散步。

在海尔干了2年,靖懿觉得这份工作已经干到头了,他辞职出来,再不死守着专业对口的岗位。我忍不住问他,您当初学的是电工,技术工种,就业应该还行吧?靖懿的回答是,进不去国家电网,其他都是白送。他的搭子找了一个据他所说“能一直干到退休”的铁饭碗。唯一不变的是,在阿拉德大陆,他们互相从不失约。

在游戏里,满级是必然,只要搬砖够努力,号总不会太难看。真实的生活却不是这样。靖懿既没有铁饭碗,也没有好学历,他自嘲:“从第一份工作开始,往后都是不努力学习的结果。”哪怕无数努力学习的人也同样困在生活里,他还是会想,努力学习不一定能改变命运,但起码会有更多选择吧。

我无从得知21岁的靖懿究竟有没有更多的选择。沈阳并没有如10年前的展望那样重新腾飞,传统产业工人没有迎来新的就业机会,没有多少地方需求这样一个年轻的电工。他对之后那几年的形容是:“有一双手,啥不能干?你能想到的工作我都干过,就是没犯过罪。”他玩《DNF》的劲头也从那年开始消失。公会成员的年纪都和靖懿差不多,从某一个时间点开始,公会的QQ群越来越沉默,每个月只有搭子会在周末喊他上线看看。极少数时候,他独自坐在网吧里登陆游戏,宛如单机。

2015年的金装截图,号越来越强,却没有了以前的激动

游戏的更新节奏很快,隔一段时间,新的词条看得靖懿一愣一愣的,他没有学生时代那样多的精力去消化庞杂的新内容了。85版本到90版本,再到2018年的大更新,2019年的95版本,靖懿彻底没了耐心。

“2020年以后的《DNF》对我们还有什么吸引吗?唯一的只是回忆了。”他认为游戏“对新玩家友好,对他×的老玩家不友好”。上一次更新的装备还没吃完,再上线的时候就被淘汰了,有钱有闲的老玩家靠充值和代练把号拖着,新玩家进来没有信息差,上手没问题。而靖懿这样的玩家在这个时期显得有点夹生,高不成低不就,过气的紫装展示着账号主人的资历和投入的时间,屏幕里的狂战士穿着上古战甲站在完全陌生的世界。此刻,他和搭子的角色就像2个被时代扔在原地的人。

摸爬滚打到2019年,靖懿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。从沈阳火车站出发,他握着一张目的地是安徽芜湖的车票,像勇士离开阿拉德一样,他远远地离开了这个越来越使他“无聊”的家乡。

他最初的想法就是想去南方看看,在外面的日子,他用送外卖养活自己,边挣钱边计划下一步去哪,安徽、广东、浙江、江苏、山东、北京、黑龙江,待腻了就换个城市,然后立刻在当地开始跑美团外卖。

“那几年你在外面过得怎么样?”

“那就相当精彩。”

对于这段生活的细节,靖懿不愿多说,或许就像他终于也体验了一次花钱买装备的滋味之后,预期中的兴奋没有到来、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名状的情绪那样,不是完全负面的,酸甜苦辣,一言难尽。他只说自己还是很喜欢江苏,“真是个好地方”。

2019年跑外卖确实能挣到不错的收入,他正好赶上了外卖行业增长的高峰,比进厂强。但好景不长,在走哪算哪的生活状态里,新冠疫情爆发了。一开始,他没有告诉我当时在哪座城市,生活上还有什么保障,后来,他忽然语气严肃地跟我说:“只能睡大街啊,这不是在跟你开玩笑。”酒店不开,房东把他拒之门外,火车也没法坐,就那么过一天算一天地熬过去,熬到又有房子可住,可以重新开始送外卖挣钱。他长胖了点,染了个鲜艳的蓝色头发,在朋友圈发了张自拍,背后是夜晚的大排档和他染发的小理发店,受过的苦,过去的就让它们过去吧。

勇士的下一站

靖懿对《DNF》的版本变化情绪还算稳定,勉强能接受,也不是不能玩。搭子的情绪则完全负面,态度是“再这样下去我不会再玩”,当然,如果靖懿发出邀请,他还会骂骂咧咧地应允。时间改变了许多事,两个人生轨迹截然不同的朋友,情谊始终不变,此时的线上相约颇有点“怀民亦未寝”的味道。不过两人看着好友列表里活跃的人越来越少,游戏界面越来越陌生,也不想看着自己的角色孤零零地站在赛利亚的房间,只有沉默,于是默契地不再上线。

去年,靖懿决定回到沈阳,身上还有些存款,他和另一个朋友合计了一下,用5万块钱买了一辆出租车,俩人搭伙开出租。沈阳的出租车可以连标书加车由个人拿下,相当于有了一份自己的小生意,丰俭由人。

说到开出租,靖懿的语气轻松不少:“这车所有的手续都是我的名字,就交点保险,到了年限换台车。”听起来这份活计比从前自在。那年最流行的电视剧之一是《漫长的季节》,在这部以沈阳为背景的剧里,两位主角王响和彪子就是在下岗之后做起了出租车司机,彪子提车那一刻满面红光,出租车的到来把下岗前后的憋屈完全驱散。我猜靖懿第一天做出租车司机时的心情也差不多,不谈前程似锦,但落得安稳,一个新的开始。

他不和父母同住,跟合伙人一起租了个小房子,没想着买房,觉得浪费钱,感情生活也没有进展。“有对象的话,哪会像现在这样打游戏呢?”他和搭子在这方面倒是殊途同归,就算不再频繁地玩《DNF》,两人依旧保持着紧密的联系。

租的房子很小,俩人住一起没什么个人空间。靖懿没买电脑,不出车时,他就去网吧打发时间。坐在电脑前,还是挺想玩《DNF》,他像一些老玩家一样转战韩服,但没玩多久就放弃了——玩韩服太麻烦,还看不懂字,只有一件事让他觉得亲切:韩服里满地都是中国玩家。“你想找个外国人还不好找呢,这游戏就是在中国火爆,其他国家还好。”当时,手游已经在韩国上线了,他和搭子商量,索性等国服手游,一起再走一遭。

现在他只玩《QQ三国》,一个人玩。你很难想象在2024年,一个人坐在FPS和Moba玩家聚集的网吧里,在开黑群众此起彼伏的咆哮声中,静静地玩《QQ三国》。其实,他因为主号被封,已经退游10年,不久前才解封。他当时觉得10年多么长,却竟然真的等到了这一天。

靖懿在《QQ三国》里的游戏场景

还能继续玩下去的原因只有一个:这个游戏的投入产出比还是很合他口味,每天在游戏里的基础收入够他付掉网费,还能买包烟。闲暇时间有个寄托,还不花钱,要说乐趣的话就是角色养成,其实和《DNF》有点像。当下,在《QQ三国》的贴吧里,还有一众玩家讨论是否要从《DNF》转战《QQ三国》,不过大家的意见很一致,《DNF》搬砖成本低,好速成,除非是像靖懿这样的老玩家,否则新手入坑《QQ三国》会有些困难。??

靖懿某天在《QQ三国》的战绩,这份秘籍在他所在的区里价值130元左右

“玩‘三国’的都这样。”靖懿向我介绍,现在他这个区在线的活人就2000个,基本全是老玩家,更大的特色是商人里边骗子多。“新人一进来很容易被扒,升级慢,没体验,不充钱没法玩。”他的说法和贴吧里“充2万搬砖一天挣5块”的说法很一致,他手上只有2个号,都算不上搬砖,还在努力奋斗。

靖懿随手截了个用户名给我看,向我介绍“三国特色”

靖懿的生活有些跌宕,但好像又有点运气。跑快递的时候遇上行业增长,开出租又赶上东北的旅游热潮。去年他对生意的评价是“饿不死”,比网约车好一点,挣的钱都能落到自己口袋。临到冬天他开始纳闷:“今年咋都往东北跑?我一天能连着拉三拨游客,我就是想不明白,沈阳有啥玩的?”

我说,就和你以前想看看南方一样啊。

在靖懿身上,我看到了很多人的影子,平平无奇,要素很多,机缘巧合之下,某个游戏成了他们整个青春里的陪伴。他们从来不是大佬,只想做个快活的平民,不一定每天都变强一点,只要有朋友,有伙伴。所以到现在,《DNF》里还会出现一些穿着过时装备的回归玩家,那些装备像暗号,有人觉得一文不值,有人视若珍宝,好在总有一些人没有互相遗忘。

也许入坑手游之后,靖懿和搭子能够重温学生时代的热闹,手机可以随时随地开始游戏,对于已经30岁的他们很合适。他已经想好了,首先玩狂战,小屏幕上方便操作,刷图快,然后再考虑练一个阿修罗作为后方保障。他们没有预约抽内测码,担心万一只有一个人抽中了,落下另一个。

“要玩的话,肯定是一起,等了这么久,还急这一时吗?”

后记

2月29日一大早,靖懿突然给我甩了张截图说:“搞定。”

梦开始的地方

果然是“口嫌体正直”,他和搭子都赶上了先遣测试,久违地作为“新人”站在赛利亚的房间里,他心情不错,截了图存进手机。他上一次给自己的角色截图留念,已经是2015年的事情了。

周末他又发来新的战绩,看来他和搭子的游戏体验不错。兴致来时,他也登上了端游账号看了看。“看了一下,不知道能干啥。”一边是强大而孤独,一边是初出茅庐,无所谓是不是要把熟悉的任务和对话再来一遍,只要有伙伴,他不会感到厌倦。

上周六,靖懿的手游截图

端游主号现在的样子

(文中人物均为化名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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实习编辑 王婳

人类生活观察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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